贈人以言,重於金玉
——讀歐陽修《送徐無黨南歸序》
《送徐無黨南歸序》作於北宋至和元年(1054年),當時作者歐陽修任翰林學士兼史館修撰。徐無黨,婺州永康(今浙江永康)人,慶曆初(1041年後)師從作者學古文,皇祐五年(1053年)進士及第,為作者編譔的《新五代史》作過註釋。此次徐無黨南歸故里,歐陽修寫了這篇贈序相送,並以之自勉。
文章開篇,歐陽修便以通透的生命洞察破題:草木鳥獸與人,雖生存形態截然不同,但最終的死亡歸宿並無二致,皆會歸於腐壞、消散、泯滅。然而,在芸芸眾生之中,聖賢卻能超越這一規律,即便身死,其精神品格與人生功績仍能“不朽”,且歷經歲月沉淀愈發鮮明。歐陽修進一步剖析,聖賢之所以能實現“不朽”,核心源於“修身”“施事”“見言”這三大方面:“修身” 是向內的自我完善,能讓人收穫豐沛的精神世界,所得無一所失;“施事”是向外的價值踐行,將自身才志用於濟世行事,為社會創造價值,卻難免受客觀條件影響,有得有失;“見言”則是思想的文字載體,通過著述言論流傳後世,卻並非人人都具備這樣的能力。其實,作者在這裏是活用了《左傳》中穆叔與范宣子論何者為“不朽”的那段名言,即“太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。雖久不廢,此之謂不朽”(參見《左傳·襄公二十四年》),後世稱之為“三不朽”。所謂“修身”便是指立德;所謂“施事”,便是指立功;所謂“見言”,便是指立言了。
在這三者的關係中,歐陽修的見解尤為深刻:若能切實“施事”,即便未曾留下言論,也無損其價值。翻閱《詩》《書》《史記》可知,其中記載的賢能之士,未必都是善於言辭的人;若已深耕“修身”,即即便未曾“施事”、不曾“見言”,同樣能成就不朽。孔子的弟子顏回便是典範:他居於陋巷之中,曲肱而枕、忍饑而臥,與人共處時亦常默然終日,看似愚鈍。可無論是當時的同門弟子,還是後世千百年來的讀書人,都對他推崇備至,認為難以企及於他。由此可見,真正的不朽,本就不依賴“施事”,更遑論“見言”了。
隨後,歐陽修筆鋒一轉,結合自身的讀書經歷發出感慨:他研讀班固《藝文志》與唐代《四庫書目》時發現,自三代秦漢以來,著书立說的士人不計其數,其作品多則上百篇,少則三四十篇,可最終能流傳下來的,卻百不及一二。這些士人當年耗盡心力創作,其勤勉程度與世人奔波謀生並無二致,可一旦離世,無論壽命長短,最終都與草木鳥獸一樣歸於泯滅。這一現象深刻印證了“言之不可恃”,單純依賴文字,未必能實現真正的不朽。因此,歐陽修直言:如今的學者,無不仰慕古聖賢的不朽境界,卻將一生精力都耗費在文字雕琢上,實在令人惋惜。
文章結尾,歐陽修點明了作序的初衷。他回憶起東陽徐生(即徐無黨):年少時追隨自己學文,其文章逐漸得到世人認可;後來徐無黨離開師門參加禮部考試,一舉高中,從此聲名漸起,文辭水平更是日新月異,如泉水奔湧、山巒疊出般呈現。歐陽修深知,年少成名易滋生驕氣,於是在徐無黨南歸故里之際,特意寫了這篇贈序,“摧其盛氣而勉其思”。即為挫減他的浮躁盛氣,也有利於勉勵他深入思考“不朽”的真正內涵。同時,歐陽修也坦誠自己“喜為文辭”,寫下這番話,亦是對自身的一種警醒。
這篇贈序,不僅是師生間的臨別贈言,更凝聚了歐陽修對“人生價值”的深度思考。他始終將“修身”置於核心,認為這才是實現不朽的根本。唯有先完善自身品德修養,“施事”才有堅實的品格根基,“見言”才有深刻的思想內核。對於徐無黨,歐陽修既有肯定其才華的一面,更有對其長遠發展的憂慮:他擔心弟子在科舉成功、文名漸起後,迷失於外在的功名與聲譽,忽視內在修養的錘煉。因此,這篇序文看似是“贈人以言”,實則是用通透的人生智慧,為徐無黨指引方向。即便放在今日,歐陽修的這番思考仍具現實意義:它提醒我們,無論是追求學業成就、職業發展,還是個人價值實現,都不應只執著於外在的“成果”與“聲名”,而應回歸內心,重視品德修養與思想沉淀。唯有如此,才能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更穩、更遠,真正實現屬於自己的“不朽”。
附原文《送徐無黨南歸序》
草木鳥獸之為物,眾人之為人,其為生雖異,而為死則同,一歸於腐壞澌盡泯滅而已。而眾人之中,有聖賢者,固亦生且死於其間,而獨異於草木鳥獸眾人者,雖死而不朽,逾遠而彌存也。其所以為聖賢者,修之於身,施之於事,見之於言,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。修於身者,無所不獲;施於事者,有得有不得焉;其見於言者,則又有能有不能也。施於事矣,不見於言可也。自《詩》《書》《史記》所傳,其人豈必皆能言之士哉?修於身矣,而不施於事,不見於言,亦可也。孔子弟子,有能政事者矣,有能言語者矣。若顏回者,在陋巷曲肱饑臥而已,其群居則默然終日如愚人。然自當時群弟子皆推尊之,以為不敢望而及。而後世更百千歲,亦未有能及之者。其不朽而存者,固不待施於事,況於言乎?
予讀班固《藝文志》,唐《四庫書目》,見其所列,自三代秦漢以來,著书之士,多者至百餘篇,少者猶三、四十篇,其人不可勝數;而散亡磨滅,百不一、二存焉。予竊悲其人,文章麗矣,言語工矣,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,鳥獸好音之過耳也。方其用心與力之勞,亦何異眾人之汲汲營營? 而忽然以死者,雖有遲有速,而卒與三者同歸於泯滅,夫言之不可恃也蓋如此。今之學者,莫不慕古聖賢之不朽,而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間者,皆可悲也!
東陽徐生,少從予學,為文章,稍稍見稱於人。既去,而與群士試於禮部,得高第,由是知名。其文辭日進,如水湧而山出。予欲摧其盛氣而勉其思也,故於其歸,告以是言。然予固亦喜為文辭者,亦因以自警焉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徐無黨(1024~1086),初名光,五崗塘村人。北宋歷史人物。北宋皇祐五年(1053)省試第一,賜進士出身。初任郡教授,升著作郎,轉任政和殿學士。
徐無黨少年時,跟隨著名文學家歐陽修學古文辭。因為天資聰穎刻苦勤學,學業進步很快。文章條理通暢,氣勢磅礡。深受歐陽修喜愛。歐陽修經常抽出時間指導他誦讀讀書,並與他磋商學問,還常在背後称赞他:“其文日進,如水湧山出,其馳騁之際,非常人筆力可到。”後來歐陽修撰新《五代史》,交無黨加以註釋,深得良史筆意,為後世史家所稱頌。
图片
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,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,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,请点击举报。
下一篇:没有了